那道人影的声音落在水面上时,沈青芜的灵木杖突然剧烈震颤。杖头的暖玉映出人影的面容——确实是云鹤真人,只是鬓角的白发比记忆里更盛,眼底的纹路里藏着她从未见过的疲惫。
“师祖?”她下意识地向前倾身,赤藤般的指尖几乎要触到水面。忘川河的水波随着她的动作起伏,镜花水月里的人影也跟着伸出手,掌心向上,像在等待什么。
林梦冉猛地按住她的肩膀。他的掌心滚烫,指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衣料下的颤抖:“沈师妹,这是幻境。”他的声音有些发紧,目光死死盯着水面上的人影——那“云鹤真人”的袖口处,有片青黑色的纹路正在悄悄蔓延,像极了软骨草的藤蔓。
沈青芜却像没听见。她望着人影掌心的纹路,那上面有道浅疤,是当年教她辨识毒草时被蛇牙划伤的痕迹,连位置都分毫不差。“师祖,你一直在这儿?”她的声音带着哽咽,灵木杖在船板上划出深深的刻痕,“他们都说你叛逃了,可我知道你不会...”
“我确实在等你。”人影笑了,声音里带着叹息,“等你想明白,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。”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,指向水面深处。那里突然浮出无数画面:有她刚接管芜园时,面对满地枯苗的无措;有执法堂上门寻衅时,她攥紧灵木杖的隐忍;有阿尘抱着桃木杖哭着说“怕黑”时,她悄悄抹去的泪痕。
“你总说要守护芜园,守护神农宗的传承。”人影的声音越来越近,几乎贴在耳边,“可你夜里摸着灵木杖掉眼泪的时候,难道没想过?若能成为玄天道宗那样的‘完美者’,掌天下灵力,号令百家,又何必困在这方寸药圃里,受旁人欺凌?”
水面突然剧烈翻涌,那些画面碎成无数光点,重新聚成另一番景象——那是座比芜园大百倍的药库,通天藤缠绕着玉石梁柱,还魂草开得漫山遍野,弟子们穿着统一的锦袍,对高台上的人毕恭毕敬。而高台上站着的,正是沈青芜。
只是那“沈青芜”穿着玄天道宗的月白法袍,发间簪着七宝玉冠,手里握着的不是灵木杖,而是柄刻满符文的金剑。她的眉眼间没有了往日的温和,只剩下冰冷的威严,正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执法堂长老,声音没有一丝波澜:“软骨草毒?神农宗的手段,何时轮到你们来置喙?”
“这就是成为‘完美者’的你。”云鹤真人的声音带着诱惑,“有足够的力量保护想保护的人,再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。阿尘不会再被人嘲笑是‘没师父的孩子’,秦越的《百草秘录》能刻进玄天道宗的藏经阁,芜园的草木...会成为天下最尊贵的灵植。”
沈青芜的呼吸乱了。她看着高台上的自己,看着那些对她俯首帖耳的人,看着阿尘穿着锦袍举着桃木杖的笑脸——那笑脸是真的,孩子眼里的骄傲也是真的。她确实无数次在夜里想过,若自己再强一点,是不是就能让弟子们活得更体面?是不是就不用对着执法堂的刁难忍气吞声?
“你看,他们多敬你。”人影的手轻轻搭上她的肩膀,触感温暖得像真的,“只要握住这力量,你就能成为所有人期待的样子。”
就在这时,高台上的“沈青芜”挥了挥金剑。通天藤的卷须立刻如潮水般涌向远方,所过之处,所有杂草都被绞成碎片。沈青芜的心脏猛地一缩——那些被绞碎的“杂草”里,有株石缝中刚冒头的还魂草,正是阿尘昨天亲手栽下的那株。
“等等!”她失声喊道。
可高台上的自己毫无所觉,甚至满意地看着通天藤铺成的金色大道。沈青芜突然伸出手,想触摸那些被毁掉的还魂草,指尖却穿过了幻境的光幕。就在这时,她闻到了一丝异样——那座完美的药库里,没有清心草的微苦,没有通天藤花蜜的甜香,甚至没有泥土湿润的腥气。什么都没有,只有金剑上符文散发的冷冽气息。
“怎么了?”林梦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,带着焦急,“你脸色很难看。”
沈青芜猛地回神,发现自己的指尖正悬在水面上,镜花水月的波纹里,“完美者”的倒影正低头看着她,眼神里的冰冷让她陌生。她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药囊,指尖触到颗晒干的野果——那是阿尘塞给她的,粗糙的果皮上还留着孩子的指温。
“你试着听听。”她对自己说,闭上眼凝神细听。
往常这个时候,她该能听见芜园里通天藤抽芽的轻响,能听见还魂草花瓣舒展的微声,甚至能听见泥土里根须生长的脉络。可此刻,耳边只有金剑划破空气的锐鸣,只有弟子们整齐划一的呼喝,那些草木的私语,全都消失了。
“他们说‘完美者’能掌控万物。”沈青芜睁开眼,看向水面上的人影,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明,“可连草木的呼吸都听不见,算什么掌控?”
“云鹤真人”的笑容僵住了。他的面容开始扭曲,鬓角的白发化作青黑色的藤蔓,眼底的疲惫变成了贪婪的绿光:“力量才是根本!感知草木有什么用?能挡住执法堂的追杀吗?能让云鹤真人活过来吗?”
最后一句话像针,刺得沈青芜心口发疼。但她没有后退,反而握紧了灵木杖:“师祖教我的第一堂课,是‘草木有灵,需以心换心’。他从来没说过,要靠力量去‘掌控’它们。”
她想起刚学御木术时,总急着让桃木杖飞起来,结果杖头的赤藤花枯了一朵又一朵。云鹤真人就坐在老槐树下,看着她手忙脚乱地给花浇水,慢悠悠地说:“你得听它想说什么,不是逼它做什么。”
“这幻境留不住我。”沈青芜举起灵木杖,杖头的暖玉在晨光里亮得惊人,“你不是我师祖,你只是我心里的贪念。”
“云鹤真人”发出尖锐的嘶吼,化作无数青黑色的藤蔓扑来。林梦冉拔剑出鞘,剑气劈开藤蔓的瞬间,沈青芜的灵木杖已经重重砸向水面——不是对着人影,而是对着那片映照“完美者”的镜花水月。
“哗啦——”
水面应声碎裂,无数镜面碎片飞溅开来,高台上的“完美者”、恭敬的弟子、金色的药库,全都在裂纹中扭曲、消散。只有那株被绞碎的还魂草,在碎片消失前,轻轻晃了晃叶子,像是在与她告别。
藤蔓的嘶吼渐渐平息,镜花水月重新变得清澈,只剩下真实的星空倒映在水面上。沈青芜喘着气,手心全是汗,灵木杖拄在船板上,杖头的赤藤花却在这时悄然绽放,散发出淡淡的清香。
“你...”林梦冉看着她,眼里满是震惊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。
沈青芜摇摇头,刚想说话,却发现水面上的碎片没有完全消失。那些碎片在她身后重新聚拢,组成了另一道镜面,里面映出的不是她,而是林梦冉。
镜中的林梦冉穿着玄天道宗的长老法袍,跪在祠堂里,面前是密密麻麻的灵位。一个威严的声音从灵位后传来:“林家世代为玄天道宗效力,你竟敢勾结神农宗余孽?可知‘叛徒’二字,要以血来洗?”
镜外的林梦冉突然浑身僵硬,脸色惨白如纸,握着剑柄的指节泛白,像是被无形的锁链捆住了。
沈青芜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镜面,看到镜中的林梦冉猛地抬头,眼眶通红:“我没有勾结!我只是...”
“只是什么?”威严的声音打断他,“只是看着她毁掉我们筹谋多年的计划?只是忘了你父亲是怎么死的?忘了整个林家都在等着你继承长老之位?”
镜面里突然涌出鲜血,染红了林梦冉的法袍。他看着自己的双手,上面沾满了血污,而血污里,还混着清心草的碎叶。
“林师兄?”沈青芜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,却被他猛地甩开。
林梦冉的呼吸急促,眼神涣散,仿佛已经走进了那片镜面。他喃喃自语,声音破碎:“我没忘...父亲是被神农宗的人杀的...长老们说...只要拿到镜花水月...就能为他报仇...”
水面上的镜面突然扩大,将林梦冉的半张脸都映了进去。镜中的他举起长剑,剑尖直指镜外的沈青芜,眼神里充满了痛苦与挣扎:“可我...我下不了手...”
沈青芜的心猛地一沉。她看着林梦冉痛苦的神情,看着镜中那片染血的祠堂,突然明白了他一直以来的犹豫。那些送药草的清晨,那些欲言又止的关切,那些在执法堂尸体旁的紧张...原来都藏着这样的纠葛。
镜面里的长剑越来越近,几乎要刺破水面。林梦冉的身体剧烈颤抖,额头上青筋暴起,像是在与什么东西拼命对抗。
沈青芜深吸一口气,灵木杖在水面上轻轻一点。水波荡开,暂时模糊了镜面里的血腥。她看着林梦冉涣散的瞳孔,轻声说:
“林师兄,你看这忘川河里的草。”
林梦冉茫然地转头看她。
“它们长在水里,水流往哪边,它们的叶子就暂时往哪边倒。”她的指尖拂过船边的水草,那些叶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,却始终扎根在水底的泥土里,“可你见过哪株草,会因为水流的方向,就改变自己扎根的地方吗?”
林梦冉的瞳孔微微收缩。
镜面里的长剑停住了。祠堂的血迹开始褪去,灵位后的威严声音也变得模糊。沈青芜看着他渐渐清醒的眼神,知道这句话起了作用,却也清楚,真正的挣扎,才刚刚开始。
就在这时,忘川河的水面突然再次翻涌,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。远处的镜花水月中央,浮现出一座巨大的石碑,碑上刻着八个古字,在星光下闪着诡异的红光:
“双镜同现,劫数自生。”
林梦冉猛地看向那座石碑,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。他似乎认出了那八个字,嘴唇翕动着,却说不出一个字。
沈青芜握紧灵木杖,知道这石碑的出现,意味着还有更凶险的幻境在等着他们。而林梦冉镜影里的秘密,显然比她想象的,要沉重得多。
水面上的镜面重新变得清晰,这次映出的,是玄天道宗的山门。林梦冉的父亲站在山门前,胸口插着柄染血的剑,而那剑柄上,刻着神农宗的标记。
“看到了吗?”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,带着冰冷的诱惑,“这才是真相。你要为父报仇,还是要护着杀父仇人的弟子?”
林梦冉的长剑“哐当”一声落在船板上。他望着镜面里父亲倒下的身影,又转头看向沈青芜,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撕裂。
沈青芜看着他痛苦的模样,突然意识到,镜花水月最残忍的地方,不是照出执念,而是逼着你在执念里,做一个无可挽回的选择。
而林梦冉的选择,将决定他们两人,能否活着走出这忘川秘境。